苏子瞻酷嗜陶令诗,贵其淡而适也。凡物酿之得甘,炙之得苦,唯淡也不可造;不可造,是文之真性灵也。浓者不复薄,甘者不复辛,唯淡也无不可造;无不可造,是文之真变态也。风值水而漪生,日薄山而岚出,虽有顾吴,不能设色也,淡之至也,元亮以之。欲以人力取淡,刻露之极,遂成寒瘦。故望岫焉而却,其才非不至也,非淡之本色也。里呙氏,世有文誉,而遂溪公尤多著述。前后为令,不及数十日,辄自罢去。家甚贫,出处志节,大约似陶令,而诗文之淡亦似之。非似陶令也,公自似也。公之出处,超然甘味,似公之性;公之性,真率简易,无复雕饰,似公之文。故曰公自似者也。今之学陶者,率如响拓,其勾画是也,而韵致非,故不类。公以身为陶,故信心而言,皆东篱也。余非谓公之才遂超人,而公实淡之本色,故一往所诣,古人或有至有不至耳。余束发已知向慕公,近者吴川公梓其家集,始获尽三世之藏。吴川者,公仲子,高才邃学,为令以伉直著声,阅数月亦去,遵先辙也。怀公集三十年,出入必俱,今春始成帙。吴川自出机轴,气隽语快,博于取材而藻于属辞。比之遂溪,盖由淡而造于色态者,所谓秋水芙蓉也。昔陶氏五男,不好纸笔,而遂溪之后,云蔚霞起。余邑不能文而耻言文,最为恶习。独呙氏能世擅其业。噫!彼安知乌衣诸郎,为史所艳称若此也!(取材于《袁宏道文集》卷三十五)陶令:陶渊明,字元亮。曾任彭泽县令。顾吴:顾恺之和吴道子,历史上擅长着色的画家。遂溪公:即后文中“家集”作者之一,曾任遂溪县令。响拓,指像得到回声和拓片一样去复制。向慕:向往思慕。乌衣诸郎:晋时王导、谢安两大家族居于乌衣巷,他们的子弟被称为“乌衣郎”。文言文参考译文苏子瞻十分喜爱陶渊明的诗,看重他的诗平淡而又恰到好处。但凡一样事物,久经酝酿就会变甜,反复炙烤就会变苦,只有平淡是制造不出来的;那无法刻意去制造的,它们是文字作品中真正的性灵所在。浓的东西不会再变回淡薄,甜的东西不会再变回苦辛,只有平淡是没有什么它制造不出来的;那能够制造出来的种种,它们是文字作品真实的不同样貌。风吹过水面涟漪就会生起,太阳快要落山雾气就会飘出,即使有顾恺之、吴道子,也不能为它们着色,原因就是它们都是平淡到了极致的景观,陶渊明的作品作到了这样。有些人想通过一己之力来制造这种平淡,文字的选择和使用都极为刻意,结果变成了冷峻艰涩。所以面对那些伟大的作品时就败下阵来,他们的才学不是不高,(之所以不成功,是因为)他们的作品表现的不是平淡的本色。同乡呙氏人家,历代都享有文誉,其中遂溪先生的著作言论尤其丰富。他担任遂溪县令,前后时长也不过几十天,就自己请求辞官归隐。他的家境非常贫困,为人处世的追求,总体上看跟陶渊明比较相似,他的诗文的平淡的风格也和陶渊明相似。不是他写的文章像陶渊明,而是他写的文章像他自己。遂溪先生为人处世,风格超拔令人回味,就和他的性情比较相似;他的性情,真诚率真简单平易,也不再作雕刻和修饰,就和他的诗文风格相似。因此说,遂溪先生的文章就是他自己像自己。现在学陶渊明的人,全都是像得到回声和拓片一样去复制,他们的笔触勾画是这样,但是其中所包含的韵味和情致不对,因此与陶渊明的风格并不相像。遂溪先生自己就过着跟陶渊明相像的生活,有着和陶渊明相像的思想感情,因此他听任自己的内心去表达,呈现的都是陶渊明的风格。我不认为是遂溪先生才华超过别人,因为这实际上就是他平淡本色的体现。因此他一往直前到达的高度,古代有人到过也有人未到过。我年轻时就知道并向往遂溪先生,最近他的儿子吴川先生要刻印他们家族的文集,我才完整地看到了他们家几代人的作品。吴川先生是遂溪先生的儿子,才学高深,担任县令时就因为刚直而获得赞誉,经历几个月他也像他的父亲当年一样离开了,遵循了父亲的旧迹。他怀抱遂溪先生的文集三十年,出入家门一定会随身携带,今年春天才编订成册。吴川先生的文章有他自己的独到章法,行文隽永流畅,信手拈来而又善于文字修饰。对照遂溪先生来看,他的文章大概就是借助平淡而又有了创造的情形,就像秋水中的芙蓉一样清新脱俗。过去陶渊明有五个儿子,但是都对写文章没兴趣。但是遂溪先生的后辈当中,文章事业却是云蒸霞蔚。我的同乡不会写文章却以谈论文章为耻,这是极为恶劣的习惯。只有呙氏一家能够几代人都擅长文章事业。哎!那些小看文章事业的人,哪里知道历史上贤门显贵的子弟为世人所羡慕,其实跟这是同类的一种荣耀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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