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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题:《再拜陶渊明
吕有德》
这里是江西九江鄱阳湖畔、庐山脚下的马回岭,一片宁静的山林中,立着一方简朴的墓碑,葬着一位可歌可泣的老人。他没有慷慨悲壮的金戈铁马,只用平淡悠长的田园诗文,千年来滋养了无数的中国人,他就是陶渊明。
他的祖上也曾阔过,曾祖父陶侃踔厉奋发,从一介布衣,成为统帅长江中游数省的开国元勋,留下“陶侃搬砖”的励志典故,家族自此数代为官。他八岁失怙,又跌回到真正的寒门,“环堵萧然,不蔽风日;短褐穿结,箪瓢屡空。”
为了生活和理想,他29岁载欣载奔踏入官场,在江州刺史王凝之手下任祭酒,仕途起点不低。李白、杜甫的青年时代是大唐盛世巅峰,二人才华横溢,虽竭力奔走,40岁前依然蹉跎于江湖。王凝之空有名士之皮相,并无名士之真才,崇信“五斗米教”,成天神神叨叨,不理政事,《世说新语》中借用他妻子、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的评价:“不意天壤之中,竟有王郎。”
陶渊明是怀着济苍生、扶社稷的崇高目标而来,他自幼随外祖父、也是大名士孟嘉求学,难免也有名士之气。孔子说: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也。他年轻气盛,道不同不相为谋,跟着这样的酒囊饭桶上司,能干出什么业绩呢?没呆多久他就愤而辞职。
有前车之鉴,他睁大眼睛寻找,34岁加入实力派桓玄府中任参谋。适逢孙恩起兵叛乱,声势浩大,桓玄命陶渊明去首都建康(今南京)面见皇帝,请求发兵平叛。终于等到了报国良机,“君子死知己,提剑出燕京。”他热血沸腾,星夜驰奔,不辱使命。回来的路上得知母亲去世,请假回家奔丧。万没想到,很快传来桓玄篡位称帝的消息,这对他的政治热情是巨大的打击。
守母丧期末满,大将军刘裕召他出山讨伐他的前领导,桓玄很快被消灭。前门驱狼,后院进虎,他很快就觉察到刘裕也是个野心家,他做不到同流合污。他是满腹经纶的名将之后,“少时壮且厉,抚剑独行游。”他可以为国为民慷慨赴死,现在却找不到献身的理由,只能卷铺盖走人。
一眨眼40岁,奔波官场十余年,几番东扑西颠,天地苍茫何处去?他转投到建威将军刘敬宣麾下。当时朝纲黑暗,刘敬宣受皇帝猜疑,同僚排挤,只得请求辞职,而且让陶渊明去京城面呈,他第二次面见皇帝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建威将军都辞职了,他一个小参谋还呆着干嘛?这次是被迫下岗。
他第五次辞职,是任彭泽县令。他面见一个代表上级的督邮叙职。按当时潜规则,不仅要送钱送物,还得装孙子点头哈腰,万般讨好。他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爆发了,发出了“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,拳拳事乡里小儿邪!”的悲叹。声音不大,却穿云裂石,穿越了千年邈远的时空。他只干了八十来天,解印回乡,顺带写了一篇光耀千年文学史的辞职报告《归去来兮辞》。
陶渊明身处的东晋乱世,无所谓天道良心,只认成王败寇的政治逻辑。是同流合污,还是洁身自爱?最痛苦的往往就是这些才华横溢、胸怀使命的文人。他听从了内心的召唤,归隐田园,而且从没动摇,“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。”他也毫不掩饰归隐后的落魄艰辛,“饥来驱我去,不知竟何之。行行至斯里,叩门拙言辞。”一个孤傲敏感的大诗人,饿得只能去邻居家借粮度荒,叩开了门却又不知如何张口。唐代王维的五言诗深受陶渊明的滋养,他在自己奢华浩大的辋川别墅里嘲笑陶渊明“一惭之不忍,而终身惭乎!”
王维身处大唐盛世,官运亨通,生活优渥,哪能理解陶渊明内心的痛苦挣扎?
辞官归隐三年后,一场大火把他的“方宅十余亩,草屋八九间”烧个精光,还得操办五个儿子成家立业。陶渊明是个慈爱的有责任感的父亲,他正直高洁,十三年为官攒下的一点家业很快耗尽。他刚隐居时,是沉浸式体验农家生活的潇洒诗人,“登东皋以舒啸,临清流而赋诗。”如此坐吃山空,变故不断,又离不开酒,他很快就成了一个真正为生存而艰难挣扎的中年农夫。可他豁达坦荡,在艰辛的人间寻觅真情和潜隐的诗意:“相见无杂言,但道桑麻长。”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”他甚至只用三百余字,就创造出一个让人心弛神往的精神家园——桃花源。
也许看他生活太清苦,也许为装点门面,50岁时,朝廷诏征他出任著作佐郎,他坚辞不就。
公元年的隆冬,风也萧萧,雪也飘飘,江山易主,皇帝正是他曾经怀疑的上司刘裕。陶渊明绝非不问世事、只会写诗的快意文人,而是人间清醒、心怀苍生的卓越志士,可是却无法改变半点现实,又做不到同流合污,这是他内心痛苦的根源。
江州刺史檀道济亲自提着酒肉探望,请他出山为官,赶紧离开眼前这不蔽风雪、荒凉破败的田园。这位朝廷高官无法理解,这样的生活陶夫子居然能找到诗意?更无法理解的是:陶渊明不但坚拒不就,连礼物都不收,不久就在贫病交加中去世,走完了62年悲欣交集的人生,“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”。
陶渊明的赋、诗、文是完全不同的风格。赋是汉魏六朝之风,文辞华丽,韵律优美;诗为田园风格之宗,平淡悠远,回味绵长;文则简洁明快,爽利铿锵,而又统一地以人格为骨,以真情为魂,风格各异却又浑然一体,这展现了他卓绝的文学创作才华,在中国文学史上树立了一座巍峨的丰碑。
当峨冠博带随风而去,茅屋草堂坍塌成墟,他的生命之旅令人浩叹,而那些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惊彩华章,却至今镌刻在山河大地,流布于闾巷山村,这实在是中华文化之幸。
秋风浩荡,落叶满山,我站在陶渊明简朴的墓前三鞠躬。这儿离我的家乡很近,我好像看到他芒鞋竹杖、挎着酒壶朝我跚跚而来,我由衷地道一声: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!
作者简介
吕有德,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,现在定居深圳,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、董事长。